▲湖北随县人民法院发布相关情况说明
红星新闻实习记者丨胡闲鹤 记者丨任江波
责编丨冯玲玲 编辑丨郭庄
(资料图片)
6月26日，周某某在伯母的陪同下去派出所又做了一次笔录。当天下午，警察还带她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
周某某是湖北随县博爱特校猥亵案的受害者之一。判决材料显示，2021年下半年，刘爱业在校长办公室抚摸未成年学生周某某及张某某，另一个学生陈某某则从2018年9月到2022年5月多次遭到刘爱业的侵害。在此之前，这位校长一直被赞为500个孩子的“爸爸”。
2022年12月，随县人民法院判决，被告人刘爱业犯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判决生效后，受害者家属及不少网友认为量刑过轻。今年6月17日，随县人民法院发布公告称，针对网上发布的关于随县博爱特校刘某某强制猥亵案的相关信息，该院正对该案件进行全案审查。
跟许多智力障碍的孩子一样，张某某对“性侵”“强奸”等名词并没有清晰的认知，原本就吐词不清的她只能用一个个具体的动作来描述刘爱业对她做过的事情。在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自述视频中，张某某描述的事情经过疑似超出了猥亵的情节。
7月底，随县人民法院工作人员及受害者家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猥亵案全案审查后，刘爱业被控强奸罪已经立案，将择期开庭。
从家电修理工到职校校长
刘爱业今年57岁。2000年前后，刘爱业在当地一所公立职校随州市技工学校当教师，此后10余年里，他先后创办过4所学校，其中包括3所职业技术学校和1所特殊教育学校。
刘爱业的姐夫陈某平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刘爱业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回家种地了，但他在家干事“不规范”，经常跟家里人斗气，之后便自己贷款到武汉学习无线电技术。刘爱业学了无线电技术后，在随州市技工学校附近盘下一个仓库，专门修理家电和一些厂房的机电，后来又考取了相关的技师资格证。因为经常跟技工学校的老师打交道，逐渐跟学校建立了联系，刘爱业之后争取到了去技工学校当老师的机会。
▲刘爱业
在随州市技工学校任教1年后，刘爱业去广州打工了几年。2003年，刘爱业回到老家，与随州市技工学校合作开办了随州市技工学校孔家坡分校，当地居民习惯称它为“农机技校”。多年过去了，农机技校校园所在地先后被改建、更名为不同的学校，目前是一所民办高中。
学校附近的老居民大都记得多年前的农机技校。有居民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农机技校人数最多时接近4000人。“那个时候很多孩子都读愿意技校，觉得好找工作。”附近居民还说，入学1年左右后，学校就会把学生们送到外地做工。
陈某平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随州市技工学校孔家坡分校之后，刘爱业还短暂地与两位表亲合伙办过一所职校。由于合伙人间出现分歧，这所职校的开办时间并不长，陈某平对办校细节并不了解。
2008年，当地知名企业湖北程力专用汽车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程力公司）与刘爱业决定合作新办一所职校。当年12月，随州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批准程力公司设立湖北程力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程力职校），并颁发了《民办学校办学许可证》。
程力公司曾公开介绍，程力职校是该公司联合知名优秀办学队伍共同创办。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自2008年办校起，作为股东的刘爱业便是程力职校的实际负责人。2010年6月底，程力公司与刘爱业签订《股权转让协议书》，将其在程力职校的一切权利和义务转让给刘爱业，并约定原职校冠名的“湖北程力”必须在协议生效之日起7个工作日内变更，更名为新的职校。
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后不久，2010年9月，程力职校发生了一起校园失踪事件。这起失踪事件后续引起的纠纷，成为程力职校停办的重要原因。2012年8月，随州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依据程力职校申请，同意注销其办学资格。
▲随州市技工学校孔家坡分校原校址
残障学生的校园失踪案
儿子失踪十余年后，2023年夏天，随县博爱特校猥亵事件被曝光引发社会关注，年近七旬的林大为看到熟悉的名字——刘爱业。林大为对红星新闻记者说，与遭受性侵的孩子不同，他的儿子是在刘爱业的学校里意外失踪。
实际上，在办特教学校之前，刘爱业就已经招收过残障学生。2010年6月初，作为程力职校的负责人，刘爱业对外发布招生公告，写明帮扶对象为14至35周岁、生活能够自理的残疾人。同年8月，林大为将患有轻微精神分裂症的儿子林子超送入程力职校就读。林大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除了他的孩子，程力职校当时还招收过几十名残障学生。
判决材料显示，当年招生时，林子超母亲将儿子的病情告知了招生人员，并嘱咐对方每日要按时督促其服药。2010年9月6日，林子超在就读期间病情突然复发，学校将情况电话告知林子超的姨兄。姨兄当晚到校后与老师进行了简单沟通，未将林子超带走。之后学校老师安排林子超到自己的寝室入住，当晚12时左右，林子超趁老师上厕所之机翻院墙出走，此后便下落不明。
“我的孩子虽然有精神病，但在家住的27年里从来没有跑出去过，怎么突然会跑出去？”这些年来，林大为夫妇始终对校方口中“发病翻墙跑出校园后失踪”的说法抱有怀疑。事发后，在维权过程中，林大为一度与刘爱业发生激烈的肢体冲突。
为了寻找林子超，林大为夫妇与程力职校先后在市内张贴寻人启事，还在电视、报纸上发布寻人启事，但均无音信。2011年，林大为夫妇以程力职校及刘爱业未再履行监护职责采取措施寻找林子超为由诉至法院。当年7月，随州市曾都区人民法院作出判决，程力职校于判决生效之日起每季度首日在随州日报上刊登寻找林子超启事至发现林子超之日止，同时支付林大为夫妇寻子所花费用。
随后的两年里，林大为夫妇先后多次组织人员寻找林子超，但依旧未果。2014年11月，林大为夫妇向随县人民法院申请宣告林子超死亡。一年公告期满后，随县人民法院作出判决，宣告林子超死亡。
因就林子超死亡的赔偿事宜存在分歧，2016年5月，林大为夫妇再次将程力职校及刘爱业诉至法院。法院判决认为，林子超病发时校方及时通知了其姨兄，可视作履行了通知监护人的义务，但校方和姨兄当时均未将林子超接回安置或送医处理，而是将其留在学校由老师暂时看护，对于林子超之后的走失，校方和监护人一方都存在一定的过失。依照过错程度，程力公司和刘爱业赔偿林大为夫妇经济损失15万余元，及精神损害抚慰金2万元。
之后，程力公司和林大为夫妇均上诉。二审法院最终维持了原判。林大为夫妇表示，提起的两场官司前后历时7年，花费律师费十几万元，失踪案的赔偿款几乎全部填入。“十几年了，至今不见踪迹和尸首，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是否有水落石出的那天。”林大为说。
博爱特校500个孩子的“爸爸”
在程力职校发生校园失踪案的前后，2010年9月，刘爱业在随州市随县安居镇徐家嘴村开办了一所残疾人学校，注册为“随县博爱特殊教育学校”。这是随州市第一所民办特校，刘爱业担任校长。湖北省民政厅相关人士当时向媒体介绍，全湖北只有两所民办性质的特校，分别在宜昌和随州随县。
▲随县博爱特殊教育学校
刘爱业多次向媒体描述过其创办博爱特校的“契机”。2009年，刘爱业到随县某村招生时，遇到一位中年母亲，对方央求他去自己家看看。刘爱业去她家见到了她的残障孩子。据刘爱业自述，孩子母亲的哭诉让他触动很深。从那之后，刘爱业就开始关注残疾人教育相关的政策，也在这个过程中走访了很多残疾人家庭。“对于他们的困境了解得越多，就越想帮助他们。”刘爱业说。
在刘爱业办校之初，最大的困难是缺钱。“博爱前期搞的时候，有时候连发工资的钱都没有，还是找我们借的钱。”陈某平对红星新闻记者说。
这些年来，刘爱业拓展生源的主要方法是向当地普通中小学做宣传，让老师们把不适合在普通学校就读的学生推荐到博爱特校。办校前几年，刘爱业一度面临生源紧张的情况。性侵案的受害者之一陈某某患有眼疾，但她智力正常且记忆力尤好，因此在学校显得“不服管”，当时在学校做保安的陈某平建议刘爱业把陈某某“开除”。“但考虑到学校需要智力正常的孩子维持秩序，当时的生源也不是很充足，刘爱业还是把她留下了。”陈某平说。
陈某平说，刘爱业觉得办特校这件事情“很有前途”。
2016年，当地政府为博爱特校争取到生均公用经费（注：生均公用经费是用于保障学校正常运转、完成教育教学活动和其他日常工作任务等方面支出的经费，按照在校生人数拨付学校使用），加上政府每年40万元的补贴，学校终于缓过来，开始能够维系基本运转。随县教育局基础教育股负责人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博爱特校前期确实没有享受任何政策扶持，对刘爱业办学的精神表示敬佩。教育局将博爱特校纳入管理，在年检等方面与公办特校一视同仁。“博爱特校是对公办教育的有效补充，解决了很多家庭和社会难题。”
因为开办特殊教育学校，刘爱业这些年在当地颇有善名。2021年5月，一个名叫“随县博爱（特校）英子”的抖音账号开始发布博爱特校的教学及生活内容的短视频，逐渐引来一些关注，使得随县博爱特校在网上也有了一些名气。在这些视频中，残障孩子们在教室里唱歌、画画、做游戏，也在校园里学习种菜、洗衣服，刘爱业在视频字幕中被形容为“最可爱的老师”“最幽默的校长”“最伟大的校长”。
▲随县博爱特校抖音账号截图
2022年4月，刘爱业免费招收残障学生的事迹被多家媒体集中报道——直到随县博爱特校猥亵案事发前的一个月，刘爱业也还是媒体报道中的“爱心人士”，称其“常年身上没有1000元，他敢做500个孩子的‘爸爸’”。
在猥亵案的判决中，除了获刑三年半，刘爱业还被禁止从事密切接触未成年人的工作。博爱特校成为刘爱业的最后一次办校创业。
刘爱业的“残疾人生意”
多年来，博爱特校对外宣称免费招生，但有受害者家长认为“免费”一说不完全属实。周某某是2017年去的博爱特校，头两年学校没有收钱，2020年开始收钱。“学校说，孩子大了养不活，吃喝拉撒都比小孩子用得要多，所以需要额外收一点。”周某某的伯母说。
周某某伯母家里摆着一摞从博爱特校拿回的捐款展示牌。这些展示牌是一些政府部门、企事业单位来学校举办捐款活动时的道具，捐赠数额从数千到数万元不等。据新京报此前统计，刘爱业出事后，校长办公室尚存的那些捐款展示牌上的金额数字，合计起来接近百万元。
“除了接受捐款，外界捐赠的那些衣服、被褥，吃的米面油以及生活用品，也是不计其数。”陈某平说，学校账目比较混乱，“他（刘爱业）个人挣了多少钱，我们不清楚，但是经济条件肯定比前些年要好些。”
据媒体报道，办学12年间，博爱特校共招收了500多名残障青少年。在学校的推荐下，已有120多人实现就业。除了被指学校账目的混乱，刘爱业还涉嫌虚报学生就业数据、与企业合伙套取政府补贴等。
37岁的张某存在智力障碍，是博爱特校办校之初便入学的“老学生”。2021年暑假，张某的身份证被要求拿去学校办理手续，但过去将近一个月都未归还。张某的父亲张荣宝对此起了疑心，在他的要求下，张某的身份证不久后从北京寄回。张荣宝后来被告知，孩子的身份证是拿去北京“办社保”了。
今年7月，红星新闻记者见到张某，协助他登录了自己的社保账户后发现，北京市大兴区某电子系统技术公司自2019年8月起便开始给从未去过北京的张某缴纳北京地区的社保，至今未断缴。截至2023年7月，该公司已经为张某缴纳了47个月的社保。
▲张某的社保登记信息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2018年6月，北京市残疾人联合会、北京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等多个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促进本市残疾人就业工作的若干措施》。在鼓励用人单位招用残疾人劳动力方面，上述文件提出，为招用残疾人劳动力的用人单位提供岗位补贴和社会保险补贴；招用残疾人的用人单位，符合政策规定的，可享受增值税即征即退优惠。
按照北京市的上述规定，在岗位补贴方面，对在本单位连续就业不超过3年（含）的残疾人职工，每人每年按当年本市月最低工资标准的6倍享受岗位补贴；对在本单位连续就业超过3年的残疾人职工，每人每年按当年本市月最低工资标准的8倍享受岗位补贴。在税收优惠方面，招用的每名残疾人每月可退还的增值税具体限额，按当年本市月最低工资标准的4倍确定。安置残疾人的企业，在计算企业所得税应纳税所得额时，可按规定对残疾人职工工资执行100%加计扣除。
刘爱业出事后，博爱特校的学生全部被遣散，张某便一直待在家里。张荣宝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去博爱特校待了之后，孩子在家就变得更加不好管了。“他经常回家说，刘校长会管他一辈子，‘你们管不了’。”张荣宝说，这种话语导致孩子产生了不合实际的依赖感，之前好不容易形成固定模式的一些生活习惯也逐渐丢失。
在家里生活了快一年后，今年4月，张荣宝为儿子在随州市的一家助残企业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做门卫和扫地，公司供吃住，但没有工资——该公司的工作人员解释，这是一种“托管”的就业模式。在从事这份“零工资”工作的同时，远在北京的电子系统技术公司，依旧在给张强无偿缴纳社保。
博爱特校的一位学生家长对红星新闻记者说，“如果能坚持缴纳，老了说不定还有个希望。”
全案审查后，刘爱业被控强奸罪
刘爱业长达20年的办校生涯止于2022年5月17日。那一天，陈某某的堂哥来到学校并报警，刘爱业次日被刑事拘留，同年6月24日被逮捕。
公诉机关认为，被告人刘爱业作为随县博爱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利用其特殊身份地位，违背他人意志，多次猥亵在校未成年学生，应当以强制猥亵罪追究其刑事责任。刘爱业自愿认罪认罚，可以依法从宽处理。建议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被害学生的诉讼代理人则提出，被害人多次陈述被告人刘爱业存在强奸行为，根据规定可以认定被告人刘爱业的行为构成强奸罪、强制猥亵罪，另外，依据法律规定被告人存在从重、从严处罚情节，并且其行为属于在“公众场所当众”犯罪，应当对其从重处罚。
法院判决认为，在案证据无法证实被告人刘爱业存在强奸的事实，最终采纳了检方的建议。2022年12月，随县人民法院判决，被告人刘爱业犯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同时，根据其犯罪行为持续的时间、次数、对象、手段及其主观态度等情况，为预防再犯的发生、保障未成年人的健康教育环境，依法对其宣告从业禁止。
法院判决认为，刘爱业作为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本应以师德为上，知荣明耻、严于律己、教书育人，但在其教学过程中严重违背教师职业道德，实施犯罪活动，根据相关规定，故依法对刘爱业从重处罚。法院同时指出，刘爱业自愿认罪认罚，依法可以从宽处理。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等四部门下发的《关于依法惩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见》规定，针对未成年人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应当从重处罚；具有部分恶劣情形之一的，更要依法从严惩处。
法院在判决中指出了刘爱业猥亵案中存在多个上述司法解释中列出的“更要依法从严惩处”的情形：对未成年人负有特殊职责的人员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进入未成年人住所、学生集体宿舍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对严重疾病或者精神智力发育迟滞的未成年人，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猥亵多名未成年人，或者多次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
一审判决下达后，今年3月，几名受害者家长向检察院提交了抗诉申请。6月中旬，湖北随县博爱特校猥亵案经媒体报道后引发社会关注。当月17日，随县人民法院发布通报，称第一时间成立工作专班，正对该案件进行全案审查。
7月下旬，博爱特校案第三名受害者张某某的父亲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张某某自述其遭受刘爱业性侵的视频录像，已经作为补充证据交给了办案警官。
跟其他智力障碍的孩子一样，张某某对“性侵”“强奸”等名词并没有清晰的认知，并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原本就吐词不清的她只能用一个个具体的动作来描述刘爱业对她做过的事情。在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自述视频中，张某某描述的事情经过疑似超出了猥亵的情节。
7月底，随县人民法院工作人员及受害者家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猥亵案全案审查后，刘爱业被控强奸罪已经立案，将择期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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